李问:世间有一种人,慈惠温厚,而於义不足,作事无断制,是如何?曰:人生得多般样,这个便全是气禀。如唐明皇为人,他於父子夫妇君臣分上,极忍无状,然终始於兄弟之情不衰。这只缘宁王让他位,所以如此。宁王见他有功,自度不可居储嗣,遂力让他。缘这一节感动得他,所以终始恩重不衰。胡兄说:他见他兄让他,所以如此友重。曰:不是如此,自是他里面有这个道理,得他兄感动发出来,得一个物事承接得在耳。若其中元无此道理,如何会感动得来。人之气禀极多般样,或有馀於此,不足於彼。这个不干道理事,皆气禀所为也。
古人尊贵,奉之者愈备,则其养德也愈善。后之奉养备者,贼之而已矣!〔方〕
容貌辞气,乃德之符也。〔焘〕
血气之怒不可有,义理之怒不可无。〔焘〕
为气血所使者,只是客气。惟於性理说话涵泳,自然临事有别处。〔季札〕
须是慈祥和厚为本。如勇决刚果虽不可无,然用之有处所。因论仁及此。〔德明〕
周旋回护底议论最害事。〔升卿〕
事至於过当,便是伪。杨丞通老云:陆子静门人某人,常裹头巾洗面。先生因言此。〔焘〕
学常要亲细务,莫令心粗。江西人大抵用心粗。〔祖道〕
向到临安,或云建本误,宜用浙本。后来观之不如用建本。谓浙俗好作长厚。〔可学〕
避俗,只是见不透。〔方〕
问:避嫌是否?曰:合避岂可不避?如'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岂可不避?如'君不与同姓同车,与异姓同车不同服',皆是合避处。又问:世有刑人不娶,如上世不贤,而子孙贤,则如何?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所谓不娶者,是世世为恶不能改者,非指一世而言。如'丧父长子不娶'一句,却可疑。若然则无父之女不复嫁,此不可晓。〔义刚〕
叔蒙问:程子说:'避嫌之事,贤者且不为,况圣人乎?'若是有一项合委曲而不可以直遂者,这不可以为避嫌。曰:自是道理合如此。如避嫌者却是又怕人道如何,这却是私意。如十起与不起,便是私,这便是避嫌。只是他见得这意思,已是大段做工夫,大段会省察了。又如人遗之千里马,虽不受,后来荐人未尝忘之,后亦竟不荐。不荐自是好然於心终不忘,便是吃他取奉意思不过这便是私意。又如如今立朝,明知这个是好人,当荐举之,却缘平日与自家有恩意往来,不是说亲戚,亲戚自是碍法,但以相熟,遂避嫌不举他。又如有某人平日与自家有怨,到得当官,彼却有事当治,却怕人说道因前怨治他,遂休了。如此等皆蹉过多了。〔贺孙〕
因说人心不可狭小,其待人接物,胸中不可先分厚薄,有所别异,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放令规模宽阔,使人人各得尽其情,多少快活!〔大雅〕
问:待人接物,随其情之厚薄轻重,而为酬酢邪?一切不问而待之以厚邪?曰:知所以处心持己之道,则所以接人待物,自有准则。〔人杰〕
事有不当耐者,岂可全学耐事!〔升卿〕
学耐事,其弊至於苟贱不廉。〔升卿〕
学者须要有廉隅墙壁,便可担负得大事去。如子路世间病痛都没了,亲於其身为不善,直是不入,此大者立也。问:子路此个病何以终在?曰:当时也须大段去做工夫来,只打叠不能得尽。冉求比子路大争。〔升卿〕
耻,有当忍者,有不当忍者。〔升卿〕
人须是有廉耻。孟子曰:'耻之於人大矣!'耻便是羞恶之心。人有耻则能有所不为。今有一样人不能安贫,其气销屈,以至立脚不住,不知廉耻,亦何所不至!因举吕舍人诗云:逢人即有求,所以百事非!人言今人只见曾子唯一贯之旨,遂得道统之传。此虽固然但曾子平日是个刚毅有力量、壁立千仞底人,观其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底言语,可见。虽是做工夫处比颜子觉粗,然缘他资质刚毅,先自把捉得定,故得卒传夫子之道。后来有子思孟子,其传亦永远。又如论语必先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然后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必先教取舍之际界限分明,然后可做工夫。不然则立脚不定,安能有进!又云:学者不於富贵贫贱上立定,则是入门便差了也。〔广〕
人之所以戚戚於贫贱,汲汲於富贵,只缘不见这个道理。若见得这个道理,贫贱不能损得,富贵不曾添得,只要知这道理。
若沮人之轻富贵者,下梢便愈更卑下,一齐衰了。〔升卿〕
学者当常以志士不忘在沟壑为念,则道义重,而计较死生之心轻矣。况衣食至微末事,不得未必死,亦何用犯义犯分,役心役志,营营以求之耶!某观今人因不能咬菜根而至於违其本心者众矣,可不戒哉!〔大雅〕
困厄有轻重,力量有小大。若能一日十二辰点检自己,念虑动作都是合宜,仰不愧,俯不作,如此而不幸填沟壑,丧躯殒命,有不暇恤,只得成就一个是处。如此则方寸之间全是天理,虽遇大困厄,有致命遂志而已,亦不知有人之是非向背,惟其是而已。〔大雅〕
因说贫,曰:朋友若以钱相惠,不害道理者可受。分明说:'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若以不法事相委,却以钱相惠,此则断然不可!〔明作〕
味道问:死生是大关节处。须是日用间虽小事亦不放过,一一如此用工夫,当死之时,方打得透。曰:然。
贪生畏死,一至於此!〔可学〕
以小悺相濡沫,觉见气象不好。〔方〕
某人立说:不须作同异。见人作事皆入一分。先生曰:不曾参得此无碍禅。天下事安可必同?安可必异?且如为子须孝,为臣须忠,我又如何异於人?若是不好事,又安可必同?只是有理在。〔可学〕
作事先要成,所以常匆匆。〔方〕
每常令儿子们作事,只是说个大纲与他,以为那小小处置处也易晓,不须说也得。后来做得有不满人意处,未有不由那些子说不要区处处起。〔义刚〕
问:见有吾辈临终,多以不能终养与卒学为恨。若大段以为恨,也是不顺理否?曰:也是如此。因言:'悔'字难说。既不可常存在胸中以为悔,又不可不悔。若只说不悔则今番做错且休,明番做错又休,不成说话。问:如何是著中底道理?曰:不得不悔,但不可留滞。既做错此事他时更遇此事,或与此事相类,便须惩戒,不可再做错了。〔胡泳〕
轻重是非他人,最学者大病。是,是他是;非,是他非,於我何所预!且管自家。〔可学〕
品藻人物,须先看他大规模,然后看他好处与不好处,好处多与少,不好处多与少。又看某长某短,某有某无,所长所有底是紧要与不紧要,所短所无底是紧要与不紧要。如此互将来品藻,方定得他分数优劣。〔焘〕
今来专去理会时文,少间身己全做不是,这是一项人。又有一项人不理会时文,去理会道理,少间所做底事,却与所学不相关。又有依本分就所见定是要躬行,也不须去讲学。这个少间只是做得会差,亦不至大狼狈。只是如今如这般人,已是大段好了。〔贺孙〕以下论科举之学。
义理人心之所同然,人去讲求,却易为力。举业乃分外事,倒是难做。可惜举业坏了多少人!〔贺孙〕
士人先要分别科举与读书两件,孰轻孰重。若读书上有七分志,科举上有三分,犹自可;若科举七分,读书三分,将来必被他胜却,况此志全是科举!所以到老全使不著,盖不关为己也。圣人教人只是为己。〔泳〕
或以不安科举之业请教。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二者不能两立。知其所不安则反其所不安,以就吾安尔。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做人而已。前日科举之习,盖未尝不谈孝弟忠信,但用之非尔。若举而反之於身,见於日用,则安矣。又问:初学当读何书?曰:六经语孟皆圣贤遗书,皆当读,但初学且须知缓急。大学语孟最是圣贤为人切要处。然语孟却是随事答问,难见要领。唯大学是曾子述孔子说古人为学之大方,门人又传述以明其旨,体统都具。玩味此书知得古人为学所乡,读语孟便易入。后面工夫虽多,而大体已立矣。〔大雅〕
专做时文底人,他说底都是圣贤说话。且如说廉他且会说得好;说义,他也会说得好。待他身做处只自不廉,只自不义,缘他将许多话只是就纸上说。廉,是题目上合说廉;义,是题目上合说义,都不关自家身己些子事。〔贺孙〕
告或人曰:看今人心下自成两样。如何却专向功名利禄底心去,却全背了这个心,不向道理边来?公今赴科举是几年?公文字想不为不精。以公之专一理会做时文,宜若一举便中高科,登显仕都了。到今又却不得,亦可自见得失不可必如此。若只管没溺在里面,都出头不得,下梢只管衰塌。若将这个自在一边,须要去理会道理是要紧,待去取宝名,却未必不得。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非礼义,是专道礼义是不好。世上有这般人,恶人做好事。只道人做许多模样是如何。这是他自恁地粗暴了,这个更不通与他说。到得自弃底也自道义理是好,也听人说,也受人说,只是我做不得。任你如何只是我做不得。这个是自弃终不可与有为。故伊川说:'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弃者,绝之以不为。'拒之以不信,只是说道没这道理;绝之以不为,是知有道理,自割断了,不肯做。自暴者有强悍意;自弃者,有懦弱意。今按:自暴谓粗暴。及再问所答不然。〔贺孙〕
语或人曰:公且道不去读书,专去读些时文,下梢是要做甚么人?赴试屡试不得,到老只恁地衰飒了,沉浮乡曲间。若因时文做得一个官,只是恁地卤莽,都不说著要为国为民兴利除害,尽心奉职。心心念念只要做得向上去,便逐人背后钻刺,求举賝荐,无所不至!〔贺孙〕
专一做举业工夫,不待不得后枉了气力,便使能竭力去做,又得到状元时,亦自输却这边工夫了。人於此事从来只是强勉,不能舍命去做,正似今人强勉来学义理。然某平生穷理,惟不敢自以为是。〔伯羽〕
若欲学俗儒作文字,纵攫取大魁,因抚所坐椅曰:已自输了一著!〔力行〕
或谓科举害人。曰:此特一事耳。若自家工夫到后,那边自轻。〔自修〕
士人亦有略知向者。然那下重掉不得,如何知此下事。如今凝神静虑,积日累月如此,尚只今日见得一件,明日见得一件,未有廓然贯通处。况彼千头万绪,支离其心,未尝一日用其力於此者耶!〔方〕
说修身应举重轻之序,因谓:今有恣为不忠不孝,冒廉耻,犯条贯,非独他自身不把作差异事,有司也不把作差异事,到得乡曲邻里也不把作差异事。不知风俗如何坏到这里,可畏!某都为之寒心!〔贺孙〕
不赴科举,也是匹似闲事。如今人才说不赴举,便把做掀天底大事。某看来才著心去理会道理,少间於那边便自没紧要。不知是如何看许多富贵荣达都自轻了。如郭子仪二十四考中书,做许大功名,也只是如此。〔贺孙〕
科举累人不浅,人多为此所夺。但有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资於此,故不可不勉尔。其实甚夺人志。〔道夫〕
问科举之业妨功。曰:程先生有言:'不恐妨功,惟恐夺志。'若一月之间著十日事举业,亦有二十日修学。若被他移了志,则更无医处矣!〔大雅〕
以科举为为亲,而不为为己之学,只是无志。以举业为妨实学,不知曾妨饮食否,只是无志也。〔方〕
或以科举作馆废学自咎者。曰:不然,只是志不立,不曾做工夫尔。孔子曰:'不怨天,不尤人。'自是不当怨尤,要你做甚耶!伊川曰:'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正为此也。若志立则无处无工夫,而何贫贱患难与夫夷狄之间哉!〔伯羽〕
举业亦不害为学。前辈何尝不应举。只缘今人把心不定,所以有害。才以得失为心,理会文字,意思都别了。〔闳祖〕
尝论科举云:非是科举累人,自是人累科举。若高见远识之士,读圣贤之书,据吾所见而为文以应之,得失利害置之度外,虽日日应举,亦不累也。居今之世使孔子复生,也不免应举,然岂能累孔子邪!自有天资不累於物,不须多用力以治之者。某於科举自小便见得轻,初亦非有所见而轻之也。正如人天资有不好啖酒者,见酒自恶,非知酒之为害如何也。又人有天资不好色者,亦非是有见如何,自是他天资上看见那物事无紧要。若此者省得工夫去治此一项。今或未能如此,须用力胜治方可。〔伯羽〕宜之云:许叔重太贪作科举文字。曰:既是家贫亲老,未免应举,亦当好与他做举业。举业做不妨只是先以得失横置胸中,却害道。〔可学〕
父母责望,不可不应举。如遇试则入去,据己见写了出来。〔节〕
或问科举之学。曰:做举业不妨,只是把他格式,隐括自家道理,都无那追逐时好、回避、忌讳底意思,便好。〔学蒙〕
谭兄问作时文。曰:略用体式,而隐括以至理。〔节〕
南安黄谦,父命之入郡学习举业,而径来见先生。先生曰:既是父要公习举业,何不入郡学。日则习举业夜则看此书,自不相妨,如此则两全。硬要咈父之命,如此则两败,父子相夷矣,何以学为!读书是读甚底?举业亦有何相妨?一旬便做五日修举业,亦有五日得暇及此。若说践履涵养,举业侭无相妨。只是精神昏了。不得讲究思索义理,然也怎奈之何!〔淳〕
向来做时文,只粗疏恁地直说去,意思自周足,且是有气魄。近日时文屈曲纤巧,少刻堕在里面,只见意气都衰塌了。也是教化衰风俗坏到这里,是怎生!〔贺孙〕
今人皆不能修身。方其为士则役役求仕;既仕,则复患禄之不加。趋走奔驰无一日闲。何如山林布衣之士,道义足於身。道义既足於身,则何物能婴之哉!〔寿昌〕(以下论仕。)
诸葛武侯未遇先主,只得退藏,一向休了,也没奈何。孔子弟子不免事季氏,亦事势不得不然,舍此则无以自活。如今世之科举亦然。如颜闵之徒自把得住,自是好,不可以一律看。人之出处最可畏。如汉晋之末汉末之所事者,止有个曹氏;晋末之所事者,止有个司马氏,皆逆贼耳。直卿问:子路之事辄,与乐正子从子敖相似。曰:不然,从子敖更无说。〔贺孙〕
当官勿避事,亦勿侵事。〔升卿〕
人须办得去。托身於人仕宦。〔升卿〕
名义不正,则事不可行。无可为者有去而已。然使圣人当之,又不知何如,恐於义未精也。〔方〕
三哥问:汀寇姜大老捉四巡检以去,人当此时如何?曰:'事君则致其身',委质为臣,身非我有矣。有道理杀得他时,即杀之。如被他拘一处,都不问,亦须问他:'朝廷差我来,你拘我何为?'如全无用智力处,只是死。孟子言舍生而取义,只看义如何,当死便须死。古人当此即是寻常,今人看著是大事。〔扬〕
《朱子语类》 宋朱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