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使者
黄春华
我家里很穷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我不得不在放学之后帮一个花店工作。我的任务是给花店的顾客送花，风雨无阻。遇上恶劣的天气，我常常在上课的时候就得盘算怎样才能把花按时送到。每每此时我就很羡慕课堂上那些无忧无虑的同学，他们即使开小差，也只是在设法逃避老师对他们不完成作业的惩罚。
有一天我们花店接到一张很特别的订单，署名是“杨丽纱”，她要求订购一年的玫瑰花，每天一朵，而且要派最可爱的“小天使”送上门去。
我们几个送花的小伙伴看了订单，都异口同声地叫道：“好浪漫呀！”
这时老板对我说：“小梅，这个订单就交给你了。”
我有点受宠若惊，慌乱中我竟傻傻地说：“我不是最漂亮的，况且衣着也很陈旧。”
老板说：“这都没关系，你是最可爱的。”说着，她轻拍一下我的头。
小伙伴们都羡慕地看着我，我便很骄傲地接受了这项特殊任务，同时也接受了小伙伴给我取的一个雅号??玫瑰使者。
第一次敲响杨丽纱的房门时，开门的是位老奶奶。门只开了一掌宽，她那皱巴巴的脸就从开启的门缝后探出来，一双眼睛深陷着，像个幽灵。
我吓得倒退一步，看她半天没有反应，只顾定定地看着我，我不得不走上前礼貌地问：“杨小姐在家吗？”（我从订户的姓名判断客户是位小姐。）
她大概是看我手中握着一枝玫瑰，便将门大大拉开。这时我才看见她是坐在轮椅上，穿着一种只有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服装，很古老考究，仿佛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她用双手拨动轮椅后退，示意我进屋，我便小心翼翼地跨了进去。客厅不大没有经过任何装修，跟我家一样破旧，但比我家整洁。通往厨房、厕所和卧室的门都紧闭着。环顾四壁唯一的装饰可算是正面墙上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是一位漂亮女子的半身照，黑白的。我想她应该就杨丽纱，大概是这位老奶奶的女儿或者孙女，谁知道呢？
我问：“杨小姐不在家？”
老奶奶只笑不说话，脸上皱褶上下扯动，使那笑容显得异常诡秘。
我不想去分析那笑的含义，因为我为她的缄口不言感到恼火，便接着问：“那??这花该放在哪儿呢？”
她指指窗台仍一言不发。窗台上放着一个盛满水的玻璃瓶，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我过去放花顺便看了一眼窗外，除了楼房还是楼房，一望无际的灰色建筑。由于这是顶楼，其它楼房就不似我往常看到的那么高大，它们矮下去的样子像一群怪兽，群楼之中的人们都是它们的食物。我突然想到身后的老奶奶也许一辈子没有下过楼，在她的视野里只有怪兽，便对她生出无限怜悯。
我转过身来对她说：“等杨小姐回来，您告诉她，花要勤换水，就跟……就跟人要换衣服一样。”
老奶奶又是那种笑容，并且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上身。我马上意识到自己上衣的寒酸，脸一下就红了，我慌乱地说：“我该走了，明天见！”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并轻轻地将房门带上。
这时对门站着一位阿姨，她问我：“小朋友，你在跟谁说话呢？”
“老奶奶”
“她可是个哑巴呀。”
听了这话我觉得更加心慌，匆匆逃下楼去。
回到花店我说：“我不想送这个客户了。”
老板问：“为什么？”
我说：“她家有个老奶奶，又丑又哑还残废。”
老板说：“但是花永远是美的，你把花送给别人就是把美送给别人。你说呢？”
我听不懂但我知道老板是不会让别人来替换我的，于是我不得不点头称是。
再一次拿着一枝玫瑰花爬上顶楼的时候，我多么希望照片中那个漂亮的女子能在家，但推开门时，仍然是一个老人一把轮椅。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这订花的人也真是，只管订不管收。
我没太搭理轮椅上的老人，径直走到窗前。从今天起玻璃瓶中又多了一支玫瑰。我拿起瓶子端详了一下，觉得挺美，只是瓶中的水有些发暗，该换一下了。于是我拿着瓶子准备去厨房换水。就在这时轮椅突然启动，一下冲到我面前。老奶奶像只发怒的老猫横挡住我，不让我碰厨房的门，仿佛那里藏着珍宝或者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被她的举动吓一跳，倒退一步，眼睛避开她的目光，慌忙解释说：“我去给花换水。”
她伸手夺过花瓶，一只手推开房门，自己调转车头进了厨房，随手又将门关上。
我被关在客厅里发愣，心想，里面一定是乱得怕见人，这老奶奶还挺讲面子。
突然里面传来玻璃摔碎的声响。我顾不了许多，赶紧推门进去，见老奶奶正愣在轮椅上，花瓶就碎在她面前，两枝玫瑰横躺在地板上。她大概是在试图换水的时候不小心失手的，她简直吓呆了。
我心里笑她爱逞能，然后将她连轮椅一起拉到客厅，就动手去给她收拾残局。这时我才发现厨房并不是我想象的乱，恰恰相反，到处都擦洗得非常整洁。她大概是怕我弄脏了灶台，才不肯让进来的吧。
收拾完毕我将两枝玫瑰安放在水池边，走出厨房问她：“还有玻璃瓶吗？”
她摊开手目光闪烁着，像我们在老师面前犯了错的样子。
我说：“我这就回去给您拿一个来，我家有好几个玻璃瓶。”
我把我家最漂亮的一个玻璃瓶拿了过来，将两枝玫瑰插在里面。玫瑰的花瓣摔落了许多，活像两个瘌痢头，但老奶奶用格外欣赏的目光瞅着它们。我觉得她的审美观有问题。
再去的时候她就不阻拦我去给花换水。我每次去都给花换一次水，再将那些日久的花淘汰掉。我在拿掉旧枝的时候，怕老奶奶见怪，就解释说：“这叫新陈代谢（这是我刚从课本上学来的词儿），枯萎的花不拿掉，就会传染给新花，新花也就蔫得更快。”说完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讲得对不对，想一想，又补充说：“反正不拿掉几枝，瓶口就插不下了。”
这时我看见老奶奶在偷偷地笑。我的脸不由地红起来，但我知道她笑的意思是同意我拿掉旧枝。于是我便放心地整理花束，让它们每天都是最美的。
每次等我干完这些活，老奶奶就会拿出一种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给我吃。要知道巧克力对穷人家的孩子是极稀罕的，何况还是那种高档的。我每次都舍不得吃，带回家和弟妹们分享。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一起分吃一块精美巧克力的情景：巴掌大一块黑褐色，将它分成几等份，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品，嘴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那样子比过年还美。父母问我巧克力哪儿来的。我说老板奖的。但有一次他们从老板那儿得知并无此事，便毫不留情地将我揍了一顿，还说，你送花应该得到的只是薪水，为什么还要贪客户的小便宜？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接老奶奶的巧克力了。
老奶奶知道我不要巧克力的原因，就每天为我准备一杯麦乳精。我不喝她就用轮椅挡住门不让我走。我没有办法只好端起那杯麦乳精往嘴边送。等唇一挨着杯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一股乳香扑鼻而来，我实在无法克制，便三口两口将一大杯瞬间咕嘟下去。
老奶奶接过杯子为我把门打开，苍老的面庞充满了慈爱，我便在她温暖的目光中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去。等到了家门口，我又生出一种做贼的感觉，偷偷跑到自来水龙头下，将口漱干净才敢进家门。
从此以后我每天便有了一种美好的期待，盼着早点放学去见那位老奶奶，那儿有一杯香喷喷的饮料等着我。我不再羡慕那些无忧无虑的同学，因为他们心中没有劳神的牵挂也没有美好的期盼。我和老奶奶也越来越默契了。她从不说话只要一个手势或者一个表情，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渐渐地我将照片中的那个女子给淡忘了，我甚至觉得我就是在给这位老奶奶送花呢。尽管她早已过了要花的年龄，但我愿意这样认为。我想就算那个照片中的女子永远不出现，我也决不再问起她。
就这样我和老奶奶愉快地相处着。我每天在她家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客厅和厨房，另外的门依然紧闭着，但我已非常满足。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将秘密展示给别人的，就如我和老奶奶的交往，不也成了我心中的秘密吗？伙伴们只知道我在给一个叫杨丽纱的小姐送花，她们谁也想不到我遇到了这样一位老奶奶。我很幸福因为拥有这个秘密。
后来我病了一场，等我再去上班的时候，老板一副急坏的样子说：“你可来了，你的小伙伴们一个也不愿意当玫瑰使者，她们说那家有个老奶奶，态度极冷淡极古怪，谁送过一次都不肯去送第二次，我只好强迫她们轮流送。你来了这下可好了。”
小伙伴们都凑过来不无嘲讽地对我说：“看来，你才是最可爱的小天使。”
我说：“那当然。”然后冲她们诡秘地一笑。
我大病初愈之后，第一次爬向顶楼，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许是我想早点见到老奶奶，所以爬得急了点，快到顶楼时竟摔了一跤，手蹭破了皮，更惨的是玫瑰花瓣被摔得所剩无几。我忍住疼痛爬起来，心想，这下完了。但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送上去。于是我支撑着上了楼。当我正准备举手敲门时，门竟然大开。老奶奶端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窝陷得更深了，好像这几天大病一场的不是我，而是她。尽管她一脸的疲惫，但眼中仍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像我的心情。
也许是我的脸过于苍白引起她的注意，也许是手上的伤，也许是那颓败的玫瑰，反正我无法逃过她的眼睛。她示意我走到她身边，然后伸出双手轻抚我的面颊，我感到她的手在轻轻颤抖，一低头，竟看见她的眼窝里滚出两行泪珠。这时我的眼睛正对着墙上那个漂亮的女子，我不禁愣住了。她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从不露面？也许订完花她就出远门了，老奶奶很想念她，把我当成了女儿或孙女。可是谁知道呢？
她把手从我脸上放下时，我准备去给花换水，我知道她已经原谅了我的不慎，所以我准备将手中的败花扔掉。她却从我手中接过那朵花，示意我将瓶中所有的花都扔掉。我惊呆了那可都是上好的玫瑰，开得正旺呢。她又示意一次，而且脸上挂着鼓励的笑。
当我拿着空花瓶走到她身边时，她将手中的那枝花插在里面。那枝花看上去就像拔光了毛的鸡，显得滑稽可笑。她却拿在手中左右欣赏，最后空出右手冲我竖起大拇指，那意思是说，这花是最美的。
这一瞬间我对美的概念便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入秋后的一天，天下着大雨，我的伞上有几处破漏，送花到半途，衣服早就打湿了，再加之路面又滑，一路上我摔了好几跤。但每一次我都将手中的玫瑰高举着，使它能完好无损。等我到老奶奶家时，已经满身是泥，无异于一只落汤鸡，只有那朵玫瑰淋过雨之后更加鲜艳。
我把玫瑰插进花瓶之后准备去换水，老奶奶制止了我。她示意我走到她身边，然后指着卧室的房门示意我去将它推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加之浑身湿漉漉的，不觉打个冷颤。她又做了一次推门的动作，我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一直紧闭的房门。
门扇大开时我又一次惊呆了，这哪里是卧室，简直就是服装博物馆。各式各样的服装用衣架撑开，沿墙挂成一排，再细看，大多是较古老的装束，制作都很精美考究，有的面料华美，有的却显朴实，风格各异，让我目不暇接。
好半天我大张的嘴才慢慢合拢，然后回头看她。她正微笑着看我，见我站在门口不动，就示意我进去挑一件穿上。我连忙摆手并准备退回来，这时，她就做出生气的样子，她知道我最怕她生气。我果然被她吓着了，老实地进去挑了一件穿上。
我走出来的时候，她看见的是一个身着旗袍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在那一刻变得直勾勾的，仿佛不认识我了。半天才坚起大拇指冲我微笑，那是她平时赞美玫瑰的动作。我就羞羞答答地站在那儿让她看，虽然旗袍有点阔，但我知道这是我生平见到的最美的服装。
雨停之后我就穿着旗袍回家了。家人的惊讶自不必说，结果是，我在父母的强迫下，恋恋不舍地将那旗袍叠好，完璧归赵。还旗袍的时候，老奶奶没有为难我，这使我长长吁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感。后来有好几次做梦，我都梦见了那身旗袍，我甚至发誓，以后谁如果肯送我旗袍，我就嫁给谁。我想这也许永远是个梦吧。
该是最后一次给老奶奶送花了，因为那张订单已经到期，我真希望那个杨丽纱小姐再来续订。可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现在的任务是，我得把这最后一朵玫瑰花送过去。
当我爬上顶楼，和往常一样敲那扇门时，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打开，我尽量保持平静，举手再敲，再敲，都没有反应。
这时对门的阿姨开门出来，问：“你就是那个送花的小姑娘吧？”我点点头，并将手中的玫瑰伸给她看。
她说：“你不必敲了，这位老人昨晚已经去世了。医生说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我脑袋嗡的一响，但马上又莫名其妙地问：“那她的女儿呢？”
“她一直是一个人过，从来没有什么女儿。”
我不信仍直直地望着她。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是说墙上的那张照片吧？那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这时阿姨进屋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这是老人留给你的。”
我擦了一下眼泪，打开纸包，里面竟是那件我穿过一次的旗袍。旗袍上面平放着一张纸条，字迹娟秀而整洁。
玫瑰使者：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当然我无法与你交谈（我是指口头）??是你延续了我的生命。
多少年以来我就是一人孤独地生活着。要我找到孤独的开端，似乎已经不太可能，这是上帝的旨意，但我不知道上帝这样待我是为了什么。所以有一天我就准备去见见上帝，将问题问个明白，方法很简单，就是自杀。在漫长的生命过程中，虽然没有谁真正看得起我，但我仍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我不想让自己的死像难看，所以我决定用安眠药结束这一切。我知道这样会比较平静。我试过一次没有成功，可能是剂量太小。但在昏昏沉沉中，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人告诉我必须做完一件事才可撒手人间，那件事就是为自己赠送一年玫瑰。
后来你就出现了。最开始我是多么不喜欢你，当然这并不是你的错，而是我不习惯任何生人闯入我的寓所，要知道多少年来，我都是一人独居，这种滋味你若尝过，一定会和我一样本能地拒绝陌生。可是后来我渐渐地喜欢你了，这是你自己赢得的。你很可爱甚至让人心疼。我想用生命深处的一股暖流来呵护你，可是我力不从心，事实上是你在照料我。不管怎样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是不是？这使我觉得无比幸福，有一阵子，我甚至打消了结束生命的念头，假如你能一直陪伴我，我真的愿意勇敢地活下去。可是让你这玫瑰般鲜嫩的生命消耗在我老朽的身躯上，实在太残忍了，你该有同样美好的生活相伴，也许正是我剥夺了你获得美好的权利。我感到一阵阵心痛，说不清是为我还是为你。
当一年的时间一天天迫近尾声时，我的心痛也一日日加剧，直到昨天，我才痛下决心：我必须放弃美丽，因为我没有权利获得。
最后一朵玫瑰就送给你吧，看它多美，就像你一样。我曾经也像它一样美丽，真的，你相信吗？
你的朋友杨丽纱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最后一朵玫瑰就在我的泪眼中摇曳，像风中的烛火。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珍藏好这件旗袍，并不是我不想穿，只是觉得，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朵玫瑰。它只适合开在心中，一旦展现出来，我怕它会凋谢，就像老奶奶的生命在一夜之间随风而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