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来没有思念过一个人,却想一只猫想到流泪。
我和猫的牵绊,大概要从4岁时的愿望谈起。
“娣娣,长大了想做什么?”祖母问我。
“做一只猫。”正拿着根稻草逗大黄猫的我答道。
“为什么不做猪啊狗呀牛的,非要做只猫呢?”祖母继续问道。
“猫不会像猪那样杀了吃掉,不用像牛一样犁田,也不用像狗一样看门,还有吃有喝,每天可以睡懒觉!”4岁的我一脸认真地说。
祖母大笑:“你这是好吃懒做!”
猫——在祖母看来,是用来捉老鼠的,与其他家禽家畜无异。在我这里猫给予我的快乐和安慰多过人类。
我喜欢抱着大黄猫睡觉,却不喜欢与祖母或母亲同睡。那大概是因为睡姿不好会被祖母掐脚板心,而母亲呢,总在枕边一遍一遍地数落着远在城里打工父亲的不是。
我喜欢听猫打呼的声音。与人的呼噜声不一样,猫的呼噜声可以缓解忧愁,而人的呼噜声只能制造焦虑感。
成年之后曾跟友人笑谈:“我可以没有伴侣同眠,但一定要有猫陪睡。”
从12岁上寄宿学校,18岁离家求学直至异地工作如今,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想家”,却对猫心有牵绊。那个晚上我想不到自己会失眠。我有些后悔将自己的猫让给前任。
不二是我养的第一只猫,准确来说是我和前任L一起养的。
如果要给我所养的猫做一个排名的话,不二是我的最爱。虽然很多时候,我不确定它是否爱我。比如我外出一周,有L帮忙照料的时候,它一点也不表示出思念我的样子。
但是很多时候,我确定它是爱我的。比如我在浴室洗澡,它在门外发出担心的“喵喵”声时,不二怕水,以为我有危险;比如,在我难过哭泣时,它会向我走来,在我身边团成一个圆圈,以它特有的方式来安慰我;比如,深夜写稿时,它会在一米之外的地方陪伴,保持着界限,不干扰我的工作。
猫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陪伴,尊重对方的独立性,从不以爱之名来绑架对方,对彼此的爱是确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复杂得多。你很难在人那里感受到“被爱”。
当我们无法确定父母或恋人的爱时,我们会追问“你爱我吗?”
(二)
童年时唯一一次感受到父亲对我的爱,是6岁的夏天,不慎在下楼时踩空,滚了下来。在客厅的父亲听到“扑通”的一声后立马飞奔而来,抱起跌倒在地的我。蜷在父亲怀里的那一刻,我已感受不到摔破膝盖的疼痛,只看到了父亲脸上的紧张和心疼。
伤口消毒包扎好之后,父亲专门去猪肉铺称了猪腿骨。鲜少做饭的他亲自下厨煲汤,将褒好的汤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喝。除此之外我发脾气,他也不生气。赖床睡懒觉他也不骂我。
随着伤口愈合结疤,父亲的关心和体贴也一并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易怒易骂人的脾气。
我开始期待下一次意外的来临,以博得父亲的嘘寒问暖。这一等就等到了9岁——骑自行车摔倒,磨破了裤子,膝盖、小腿、腕部全部擦伤。
父亲见我一瘸一拐地把自行车推回来,他说 “你怎么这么笨,骑车学了这么多天还没学会”。说完他就走了,也没有帮我处理伤口。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坐在门口,哭了很久,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这时祖母养的大黄猫走了过来,歪着脑袋蹭我的腿。我摸了摸大黄猫的头,它立刻翻滚着躺下,露出肚皮,四条腿在空中舞蹈,逗得我破涕为笑。
父母对子女的耐心和爱,大概是在婴幼儿期时耗尽了。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父母的耐心和爱逐渐变成“催促”和“控制”。他们希望孩子一夜长大成人,什么生活技能都已熟练掌握,当孩子真的长大了,他们又说“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我也曾试图去“强迫”猫做它不喜欢的事——抱它或把脸埋在它毛茸茸的身体上。如果猫高兴它会让你抱它一小会或者把脸枕在它身上两秒钟。如果猫不高兴,它会直接把你推开或起身走掉。
所以你不可能去强迫一只猫去做它不喜欢的事。
从来都记不住什么恋爱纪念日的我,却清晰记得去流浪动物保护基地接回不二的那一天,是2016年3月19日。
不二的尾巴是黑色的,再加上背部的圆形黑斑,组合成了一个惊叹号,它黑色的耳朵和黑鼻子,在白毛的衬托下,有点“希特勒”的感觉。
除了长相的与众不同,不二还是一只听过佛音的猫。它是在为领地战斗溃败受伤时,被重元寺的师父救下收留过一段时间,因出家人有戒律才被转送到了流浪动物保护基地,等到我们收养不二的时候,它差不多有6个月大了。
它的名字也是师父所取,出自《佛学大词典》,意为无彼此之别,众生平等。师父说在叫它“不二”之前,给它选了好几个名字。但是它听了都没反应,听到“不二”的时候回应了一声“喵”。
(三)
不二选择了自己的名字。而我的名字——“王娣娣”,原是“王弟弟”,因为父母想要个男孩,不料是个女儿,只能唤作“弟弟”以表遗憾。在登记户口时为了区分男女,才把“弟”改成“娣”。他们不知道“娣,女弟也”,本就是妹妹的意思。
人类给猫命名,给狗命名,给孩子命名,给一切东西命名。对于姓甚名谁,孩子没有选择权,就像出生一样未经过本人同意。
相对于不二名字的深刻含义,燕麦的名字就取得过于随意了。
燕麦是同事在倾盆大雨的天气里捡到的一只小白猫,然后转送于我的。唤作“燕麦”,是因为同事给它吃的第一顿饭是燕麦片。
当我唤“燕麦”的时候,它是没有反应的,叫它“咪咪”的时候,它才会回头或者跑过来。它不喜欢“燕麦”这个名字,正如我不喜欢“王娣娣”一样。
但是当别人叫“王娣娣”的时候,我却不能像猫这样任性。如果我不“嗯”或“哎”一声的话,则会落下“耳聋”或“没有礼貌”的口舌。
当然你可以通过繁琐的程序改掉身份证和户口本上的名字,却改不掉乡亲和家人对你的称呼,他们还是会叫你“娣娣”“王二”或“麻子”。
咪咪来的第一个晚上,我深刻体会到“二孩”妈妈的痛苦。
对原住民的不二来说咪咪的到来——可不是件好事。接连几日总能听见落败者的“哀嚎”。
为了解决“老大欺负老小”的问题,我向一位有六只猫的资深猫妈请教,该如何让它们尽快和平相处。
朋友给到的答案是:不要太偏袒小的,也不要忽视大的感受,等小的熟悉了新家的环境,让它们在一起磨合磨合,猫与猫之间自有它们的相处方式。
朋友的话听上去特别有道理,但我一碗水很难端平,不免总要教训不二几句。
第二天不二耳朵上的伤痕告诉我冤枉它了。咪咪的体型虽然比不上不二的庞大,但是小奶猫的爪子锋利得很。处于统治地位的不二,还是让着咪咪的。不到一周的时间,它们已坦然相处了。
咪咪来了之后,不二不像之前那样需要人类的陪玩了,它会去找咪咪玩。小奶猫咪咪则粘人得很,我走到哪就跟到哪。
当我抚摸不二的后脑勺,它会发出舒服的呼噜声。这时咪咪定会“喵喵”地走过来,用身体挤开不二,眯着眼窝在我边上。为了公平起见,我要给它们俩都来一套马杀鸡。
家里若有朋友来访,不二是观察几分钟后,就会过来蹭大腿的。没有社会经验的咪咪呢,则躲到衣橱里去了。
明目张胆调皮的不二,常常给“偷偷”调皮的咪咪背锅,比如花瓶打翻了,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不二。因此L总说咪咪是“心机猫”而不喜欢它,只喜欢不二。
每只猫的性格不同,正如每个人都有它的脾气一样。
我从来没有跟父母提过“我养了两只猫”。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我对猫的特殊情感。
王家村人没有“伴侣动物”的概念,当他们去城里给自己儿女带孩子时看到城里人把猫狗当成孩子来养,是无法理解的。
(四)
从小到大父亲为了挣钱养家常年不在家,母亲也是在一亩三分地里辛苦劳作着,祖母对我的关心也仅限于“吃饱穿暖,无病无灾”。至于情感需求——是超出他们能力范围的。而猫则很好地回应了我。
成年后多次尝试到人类的虚情假意或背信弃义的滋味,猫的无私陪伴,自有某种东西使其刻骨铭心。
由于房东要将房子出售,两只猫第一次跟着我搬家了。
这次的搬迁促使我下了给它们绝育的决心。
为了守护自己的领地,当隔壁黑猫有意或无意侵犯的时候,不二誓死抵抗,与黑猫交战两个回合,溃不成军,并且挂了彩。两只前腿血肉模糊。
找到不二的时候,它正在床底下舔舐伤口。把它从床底下拽出来的过程中,拽了我一手的血毛。猫的忍痛能力是比女人都要高的,但我从不二的眼神里还是看出了“疼”。
不二流血不止的伤口,让我无法安然入眠等待第二天的到来。还好在网上搜到一家24小时的宠物医院。我和L立刻前往。
不二被两个医生安抚着剔除伤口上的毛,隔着玻璃窗,我也能听到它发出的呜咽声,这让我心头一紧。
在那一刻脑海里再次出现父亲离去的背影,9岁的我独自哭泣的模样,以及那只来安慰我的大黄猫。
与不二一样从小,我就是个领地意识极强的小孩。
8岁的时候,父亲送了一套史努比摆件给我,说是朋友的女儿从日本带回来的。我甚是欢喜把28只史努比整齐地摆放在我的书柜里。每天都要打开柜子看一遍。第三天的时候,我发现少了两只;第四天,又少了两只;第五天,在楼梯间碰到手拿史努比的父亲,接下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穿着蓝色水手服的史努比送给了邻居家的小孩。
我没有哭闹而是上楼把剩下的23只史努比全扔进垃圾桶了。对于8岁的我来说少了1只的史努比就已经是不完整的了。我无法忍受它的残缺性,更无法忍受父亲将送给我的东西转送他人。所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自此父亲如果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进入我的房间,我就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长大之后我不喜欢别人用我的碗筷吃饭,用我的杯子喝水。不喜欢别人的衣物与我的混洗。我不喜欢别人睡我的床,也不喜欢与人共享一张床,除了我的猫可以在床上任意打滚以外。
人类的领地意识,与猫比起来要严格多了,大到划分国界领海,小到圈住围墙篱笆,捍卫领地。
从医院回来后,最令我头痛的是给不二上药。每次给它上药,得拼劲九牛二虎之力,还得好言相劝花式夸奖“不二最帅,不二最乖”。要是骂它揍它,只会挣扎得更厉害。
这受伤的猫和受伤的人一样,都需要哄。
两次大难不死的不二,仍警惕地在阳台边观察着隔壁的黑猫。我决定在它遭受第三次大难之前——阉了它,并搬了家。咪咪因为种马尾病,也一并做了去势手术。
少了两个蛋蛋的不二和咪咪,性格并未发生任何改变,除了像吹了气一样胖了之外,仍和之前一样顽劣、贪吃。
即使被阉割依然真我如初,不妥协不驯服,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吃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
(五)
猫们很快适应了新环境,也适应了搬进来同居的L。
“你说,我给不二和燕麦买了那么多好吃的,还有玩具,它们怎么还是与你更亲?”L问道。
人类啊如果付出了没有相应的回报,心里总是不平衡的。
“它们跟你不亲,是因为你只喜欢它们听话的时候,不喜欢它们调皮捣蛋的时候。”我解释道,猫是多么敏感的动物啊,它当然知道谁对它好。
“那你出去旅行的时候,只问不二和燕麦怎么样,都不关心我!你下班回来,第一个抱的是不二或燕麦,你明明爱它们比较多”,L酸味很浓。
“你怎么吃猫的醋?”我笑道,并未承认猫在我心里的位置确实比他重要得多。
大概是我“爱猫如命”的表现太明显了,L脱口而出“等你下次出门,我把它们都扔了!”
或许他是一时冲动才说这样的话,但这句话却让我感受到了某种威胁,使得我想起那些孩子一哭闹,就说“你不乖,我就不要你了”的父母。
“你敢!”我很是生气,“你要敢扔了它们,我立马跟你分手,现在就分!”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大反应,马上道歉,“不二也是我开车和你一起去领回来的,我怎么舍得扔掉它呢。”
这事作罢。
1岁的咪咪,已经长得跟1岁半的不二一样大了。而且我还发现了它们之间有趣的变化。
从咪咪过来开始,它们俩一直是共用一个厕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咪咪上厕所不埋屎了。每次拉完屎后,它会在猫砂盆边缘象征性地做出一个埋屎的假动作,轻轻地划两下就跑了。有一次我瞄见,不二等咪咪拉完屎走了,进去帮它埋了。
原来咪咪现在是家里的老大了,地位高的猫连屎都不自个埋了。我有些为原住民不二感到不平。
(六)
当咪咪长到两岁,不二长到两岁半时,得知朋友家的母猫生了5只小猫(3只狸花猫,2只橘猫),我又萌生了领养一只猫的想法。
养猫这件事是条不归路,你总会觉得“养一只也是养,养两只可以做伴,再多一只也没关系”。
同时因为童年时治愈过我的那只大黄猫,我一直想养只橘猫,可L说他想养一只狸花猫。当恋人之间出现意见不合的时候,总有一个人要做出妥协。
小猫断奶后我们领养了其中的一只狸花猫,L给它取了个俄文名字“Bronschtine”,小名唤作“托托”,不曾想又挑了一只公猫。
托托的到来令我心力交瘁。先是把耳螨传染给了不二和燕麦,接着就是在床上撒尿确定领地,以每个月1-2次的频率在被子上留下它的味道。我已经不记得扔了多少床被子了。
这件事自然对我造成了困扰,我也想了一些对策。比方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它关在猫笼里;白天不在家的时候,关上卧室的房门,禁止入内。不管是关在猫笼里,还是禁止它去卧室,它对此都表示了强烈的反抗——嚎叫个不停。猫的叫声跟婴儿的哭声频率是一样的,托托的“哀嚎”显然激发了我的母性,我的不忍心给了它自由,却没有换来它的合作,它还是时不时地在被子上或者鞋里撒一泡尿。
每当我因为它的不乖而产生遗弃它的想法时,我就想到自己七岁的时候还尿过一次床,母亲即使再暴怒不安,也未因此而抛弃我。
终究我还是做不了伟大的母亲,我的爱和耐心在托托一次又一次的乱尿里渐渐失去了。我和它大概就是八字不合,命中注定“有缘无份”,最后托托还是被送回到原来的家里去了。
“都怪你非要狸花!”我抱怨L道,“当初要是听我的,领养一只橘猫,就不会这样劳心费力!”
“那我也不能预料它会这样啊。”L委屈道。
“哼”,我冷笑一声,“反正劳心费力的不是你,送走它你也不觉得内疚!”
“再怎么说,它们的猫粮、医药费不都是我出的嘛。”L解释道,“它本来就不讨人喜欢,我们已经尽力了,你又何必觉得内疚呢?”
“是啊,你出钱了!请问,你给它们铲过几回屎?给它们洗过几回澡?它们生病的时候你送它们去过几次医院?不二受伤的时候你给它上过药吗?”我数列他的罪状。
“我不是上班忙吗?而且,不二不听我的话……”
男人们为自己开脱的借口是如此理直气壮又惊人的一致,我父亲不也常说“我不挣钱,一家人吃什么?你们拿什么念书?”他们不知道,比起物质,孩子更需要的是陪伴。何况母亲除了养育孩子外,也得赚钱养家啊。
后来我们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当然不止是因为猫。
“猫怎么办?”L问。
“我都带走。”
“你不把不二留给我?”L神色悲伤,“我爱不二,不比你少,真的。”
故事的结局当然是我把不二留给了前任,不仅是因为害怕孤独的前任需要不二,更多的是因为不二选择了他。
在我带着咪咪离开那座城市的前几晚,不二每天夜里都会去挠L的房门,在他的床上陪着他度过每一个失眠的夜晚。
虽然我很舍不得不二,但是既然它做出了选择,我尊重它的选择。
与其说猫需要人类,不如说,人类需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