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找个暖和地方,成
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可是赶到它决定要出去玩玩,就会走出一天
一夜,任凭谁怎么呼唤,它也不肯回来。说它贪玩吧的确是呀,要不怎么会一天一夜
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听到点老鼠的响动啊,它又多么尽职,闭息凝视,一连就是几
个钟头,非把老鼠等出来不拉倒!
它要是高兴,能比谁都温柔可亲: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儿伸出来要求给抓痒,或
是在你写稿子的时候,跳上桌来,在纸上踩印几朵小梅花。它还会丰富多腔地叫唤,长
短不同,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力避单调。在不叫的时候,它还会咕噜咕噜地给自己解
闷。这可都凭它的高兴。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连半个
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纸上!它倔强得很!
是,猫的确是倔强。看吧大马戏团里什么狮子、老虎、大象、狗熊、甚至于笨驴,
都能表演一些玩艺儿,可是谁见过耍猫呢?(昨天才听说:苏联的某马戏团里确有耍猫
的,我当然还没亲眼见过。)
这种小动物确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着你上街去逛逛。它什么都
怕,总想藏起来。可是它又那么勇猛,不要说见着小虫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
它的嘴往往被蜂儿或蝎子螫的肿起来。
赶到猫儿们一讲起恋爱来,那就闹得一条街的人们都不能安睡。它们的叫声是那么
尖锐刺耳,使人觉得世界上若是没有猫啊,一定会更平静一些。
可是,及至女猫生下两三个棉花团似的小猫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尽责地看
护儿女,连上房兜兜风也不肯去了。
郎猫可不那么负责,它丝毫不关心儿女。它或睡大觉或上屋去乱叫,有机会就和
邻居们打一架,身上的毛儿滚成了毡,满脸横七竖八都是伤痕,看起来实在不大体面。
好在它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依然昂首阔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两口东西,就又去挑
战开打。有时候它两天两夜不回家,可是当你以为它可能已经远走高飞了,它却瘸着
腿大败而归,直入厨房要东西吃。
过了满月的小猫们真是可爱,腿脚还不甚稳,可是已经学会淘气。妈妈的尾巴一
根鸡毛,都是它们的好玩具,耍上没结没完。一玩起来它们不知要摔多少跟头,但是
跌倒即马上起来,再跑再跌。它们的头撞在门上,桌腿上,和彼此的头上。撞疼了也不
哭。
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逐渐开辟新的游戏场所。它们到院子里来了。院中的花草可
遭了殃。它们在花盆里摔跤,抱着花枝打秋千,所过之处,枝折花落。你不肯责打它们,
它们是那么生气勃勃,天真可爱呀。可是你也爱花。这个矛盾就不易处理。
现在,还有新的问题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灭了,猫还有什么用处呢?而且,猫
既吃不着老鼠,就会想办法去偷捉鸡雏或小鸭什么的开开斋。这难道不是问题么?
在我的朋友里颇有些位爱猫的。不知他们注意到这些问题没有?记得二十年前在重
庆住着的时候,那里的猫很珍贵,须花钱去买。在当时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猫
反倒须放在笼子里养着,以免被老鼠吃掉。据说目前在重庆已很不容易见到老鼠。那
么,那里的猫呢?是不是已经不放在笼子里,还是根本不养猫了呢?这须打听一下,以
备参考。
也记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国轮船上,我吃过一次猫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
么肉,因为不识法文,看不懂菜单。猫肉并不难吃,虽不甚香美,可也没什么怪味道。
是不是该把猫都送往法国轮船上去呢?我很难作出决定。
猫的地位的确降低了,而且发生了些小问题。可是我并不为猫的命运多耽什么心
思。想想看吧要不是灭鼠运动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猫的威风怎会减少了
呢?两相比较,灭鼠比爱猫更重要的多,不是吗?我想,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切
都机械化了,不是连驴马也会有点问题吗?可是,谁能因耽忧驴马没有事作而放弃了机
械化呢?载一九五九年八月《新观察》第十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