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建洛水遇仙记是什么东西

此时正是魏黄初三年的暮春四月,从都城洛阳走出来一小队车马,沿着洛水,缓缓前行。

最前头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意气昂扬的彪形大汉,锦袍金带,紫面虬须。虽然是文官服饰,但一看就是精悍的武将出身。在他的马后是一辆半新不旧的小帷车,由四匹瘦而老的杂色马拉着,赶车的是一位目光浑浊、气喘吁吁的青衣老者。马车之后是步行随从的三十几名老兵,个个衣衫破旧,兵器凋敝,走起路来也是有气无力。

暮春天气虽然繁花似锦,景物焕然,但天上的骄阳毕竟有了些威力。这一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老兵们渐渐地唉声叹气,叫起苦来。前边马上的彪形大汉,往后看了几眼,瞪着威严的眼睛喝骂了几句,老兵们这才忍气吞声,默默无语。但是气喘如牛,脚步虚浮,毕竟也是不能掩饰的。

“灌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打尖了?”

小帷车中传出声音来,是一个意兴萧索的男子的声音。

“王爷,刚出城几步就要打尖,不知几时能走到鄄城?王爷还是忍耐一会吧。”彪形大汉恶声恶气地说。

“灌均,我们兄弟之间争闲气,总归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血浓于水。你一个做奴才的,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位名叫灌均的彪形大汉一听此言,像吃了一箭似的,立即从马上跳下来,攀住马车,厉声说:“灌均服侍王爷不周,请王爷降罪责罚。不过灌均皇命在身,监管王爷,一言一动都要向朝廷报告。刚才的话灌均不曾听清,还请王爷重复一遍,好让灌均记录。”说罢,灌均双目圆睁,扑通一声跪在车前。

车里的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从车上跳下来。他是一个清秀、瘦削、憔悴的人,身上虽然是王爷的服饰,但显不出一点王爷的气概。

他强笑着拉起灌均,说:“灌大人,你不要这样敏感嘛!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想让大家休息一会儿罢了。”

“王爷什么也没有说是最好不过了,如果王爷有什么异常言动,都是下官的干系,还请王爷自重。”灌均道,“既如此,大家就打尖休息吧。这里风景不错,王爷可以活动活动,说不定还能作两首诗呢,嘿嘿。”

“如此多谢灌大人。以后曹植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请灌大人多多担待担待啊!”原来他叫曹植。

“法不循情,王爷千万不可这么说。灌均是王爷的臣属,要打要骂要责要罚,都悉听王命。但王爷的一言一动,灌均仍要向朝廷报告。”

“这也随你便了。”曹植又叹了一口气。

“灌大人,你陪我到洛水边上走几步去。”曹植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之后,忽然动了游兴。

“是,王爷。灌均当然要陪侍王爷。”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看着。此时春汛未尽,洛水浩荡,清波如玉,春风含香,岸边野树芳草,花开鸟鸣,委实令人心旷神怡。

曹植笑了笑道:“灌大人,你看这洛水春光好不好啊?”

灌均转着头四处看了看,道:“年年春天都是这样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花总要开鸟总要叫,草总要长,我都看了三十几年了,没有特别的兴趣。”

“哈哈哈……”曹植仰天而笑,“灌大人真是风趣,几句话便把春光说尽。我如今也是想见春光、怕见春光了!”

“王爷此话,竟是何意?”

“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快要老了,现在只觉得一年春光一年老,头上青丝衰似草,如此而已!”

“王爷是个文人,免不了总要写诗写文章的,应该多想着当今天子的恩德无边。若是没有当今天子的圣明,水也不会这样清,草也不会这样绿,花也不会这样香,鸟也不会这样叫,天下百姓也不会这样乐。常常这样想王爷以后就不会有什么罪过了。”

“灌大人真是一位忠良之臣啊,哈哈。”曹植强笑了一声。

“皇上对王爷这样好,王爷也要做个忠良之臣才对。今年皇上开恩,恢复您的王爵,我都没有想到啊。”

“是是是,嘿嘿嘿,啊,灌大人,在你看来,天下何物最美啊?”曹植悄悄地皱了一下眉头,忽然又心生一计,便开始逗这位灌大人玩。

“以灌均看来,天下只有美女最美。可惜我是一介粗人,没有见识过什么美女。王爷出身于皇族,富贵之家,一定见识不少。旅途烦闷还请王爷给灌均多讲一讲,哈哈。”灌均提起美女,立即两眼放光。

“可是我听说,去年你告了我一状之后,皇上赏了你两名绝色宫女,有没有这事啊?”

灌均的脸胀红了,愣了半晌,方才说:“号称绝色,其实不过是先帝时候宫里的两个老宫女而已,大的三十五,小的二十八,长得都不怎么样,技艺也不行。据说先帝宫中的美女,绝色的都让当今皇上给用了,唉!”

曹植逮的就是这句话,他嘿嘿一笑:“我可没听说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啊?王爷你?……我可什么也没说啊?”灌均一下子慌了。

“你也别不承认,我可是听得很清楚。你说先帝宫中的绝色美女,都让当今皇上给占用了。”曹植嘿嘿笑道。

灌均愣了一下,扳下脸,说:“王爷,咱们二人明人不说暗话。你虽然贵为当今天子的胞弟,爵封鄄城王。可是你们兄弟不和,手足相残,你现在其实只是个囚犯而已。你的生死其实捏在我的手里。我呢要升官要发财,只能从你身上打主意,多找你的差错,向当今天子报告。但是呢人有见面之情,我和你相处久了,对你也有感情,不愿意把你整得太惨。我是经常心神不定,不知道是该升官发财呢,还是该做个好人。所以王爷啊希望你多把我往好人这边拉一拉,不要逼我去做坏人。咱们二人在此洛水河边,游春闲聊,谈几句美女,只当是消愁解闷,说过便忘,谁也不要有什么顾忌,好不好?”

曹植听灌均讲了这一大篇,不由地哈哈笑了,道:“灌大人,你这番话,正合我意。咱们今天闲聊谈美女,谁也不要有什么顾忌。我要说了什么出格的话,你可不要向朝廷报告啊。”

“好,就这一回,下不为例。”灌均痛快地说。

“好!天下美女,我曹子建见识过不少,不知灌兄你要听那一种?”

“种种都要听,咱今天不走啦,王爷你给我讲个痛快。”灌均两眼放光。

“只是我旅途憔悴,心神不畅,你必须买酒买肉请我吃喝好了,我才能讲得痛快。”

“这个容易,前边就有驿站,我派人去准备酒宴。”灌均道,“只是要一言即出,驷马难追,你必须让我听个痛快。”

“那个自然,曹子建岂是无才无学无见识之人?哈哈哈。”

旅途之中能准备起的酒宴,也不过是几种肉食、几种面食、几种菜蔬和几壶村酒。曹植提议将酒宴摆到洛水之滨的一处高丘之上,在芳草地上铺了一块旧毡,草草地摆好。曹植面水而坐,灌均坐在侧边,一名老兵服侍着。其他的人都吃饱了到驿馆休息去了。

“这里有我服侍王爷,你回去休息吧。”灌均遣开了老兵,自己给曹植执壶斟酒,“王爷,您说当今天下最美的女人是谁?”

曹植仰头痛饮了几杯,慨然道:“就是去年含冤而死的那位好女子啊。”

“谁?您是说甄……”

“正是啊!”

“咱们今天言无顾忌,我听说,甄妃的死,和王爷还有点关系,你们叔嫂之间,是不是有点……?”

“灌大人,给你说句实话。甄氏嫂嫂对我极好,像亲姐姐一样地待我,其中并没有什么苟且隐情。”

“嘿嘿嘿,王爷,你不要骗我。这句话我不相信,从您的眼神中我能看出来,你们中间是有那个事的。”

“真的没有。嫂嫂对我很好,大哥有些猜忌,以为中间有什么私情,所以一直想整我。但是天理良心,我把嫂嫂当神仙一样看待,嫂嫂把我当亲弟弟一样看待,怎么会有那种事?嫂嫂死得冤啊!”曹植喝了一口酒,神色黯然下来。

灌均急忙又斟上一杯,不怀好意地笑着:“不怕天打雷劈,我说一句民间流传已久的话,大家都说你们曹家的家风历来如此,先帝就是一位极好美色的人,你们兄弟几个也毫不含糊。你怎么会和嫂嫂没有私情呢?”

“呸!你胡说什么?”曹植眉毛一扬,把杯子重重地一顿。

“说好言无顾忌的嘛!你怎么生气哪?再说,男子好色,才让人崇拜。在我们做臣子的看来,先帝和当今皇帝的好色,实在是龙精虎猛的表现。那位禅位的汉家天子,我想他一定不怎么好色,一定没什么精神。”

“唉!难得你这么想,我也给你说句实话。我和甄氏嫂嫂认识之后,一直在梦里见到她,在梦里和她亲热。但是醒的时候,从来没有做非份的事。不过嫂嫂喜欢我的人品和文采也是真的。那也只是喜欢而已,她一直把我当孩子。”

“好啦,我相信你的话,在梦里亲近过,醒的时候没有亲近过。这样吧你给我讲一讲甄妃长什么样子吧?”

“她长得非常漂亮,天下几乎无人可及。”

“可是,你这么说,我也听不明白啊。怎么叫非常漂亮呢?我只听说,皇上以前特别宠爱甄妃,当做宝贝一样看待。刘祯大人在酒宴中抬头看了甄妃一眼,就被治罪。我就不明白这位甄妃到底美在何处?王爷你还是给我仔细讲一讲吧。”

“她的美丽,可以称作是一切恰到好处。好像苍天造人时,预先制作的人样子一般。我们俗人长得都走形了,只有她是原样,所以是最漂亮的。”

“我是粗人,我愚昧,我还是听不明白。王爷再讲详细一点。”

“那就打着比方来说吧。”

“好,就打比方说。”

“你看见水上那几只大雁了吗?它们游水的样子好不好看?它们飞起来的样子好不好看?”

“好看,确实好看,看着很舒服,天鹅也很好看。”

“我那甄氏嫂嫂行动起来的风度,就像这些美丽的鸟儿一样自然舒展。”

“哦,你是说她举手投足都像跳舞一样吧。”

“不是,是世间的一切舞蹈,和她行动起来的样子相像。”

灌均点了点头,神态茫然。

“其实拿大雁和天鹅来比她,还有点不够。灌大人你见过游龙没有?”

“没有。只见过雕塑的龙和画的龙,没有见过活的。”

“我也没见过活的,不过我觉得甄氏嫂嫂的风度,最像春水里的游龙了,比大雁和天鹅还要美得多。”

“来来来,喝一杯酒。这几句话够我想八个晚上了。”灌均色迷迷地说。

“她的皮肤洁白润泽,有一种神奇明亮的光芒,就像秋天里盛开的菊花一样。她身上透出来的那种自然活力,就像那些新抽芽的松树一样茁壮。”

“哦哦哦……”灌均喝了几杯酒,晕晕的。

“离远了看,好像早晨的太阳从霞光云气中升腾而起。离近了看好像夏天的荷花荷叶刚从清水中长出一样。”

“哦哦哦……我有点晕了。”灌均说。

“她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低,削肩细腰,脖子长长的,白牙齿,红嘴唇,亮眼睛,完全不用脂粉来修饰,每样颜色都是天生成就的,美妙不可言传。几句话是说不完的,她简直太美了!就像天宫里一件珍宝,不小心落到了人间。”

“可惜我一眼也没有见过。”灌均无限失落地说。

“再也不会有人看见她了。灌大人你知道世界上最有福的人是谁吗?”

“当然是当今的天子啊,这么漂亮的美人,他天天晚上都能抱。”

“唉,不是他,应该是她的两个孩子,从小就让被美人抱在怀里,最亲切了。”

“我看你也可怜,皇位,美人,什么也没弄到手。”

“唉!世上再也见不到这样的美人了!”

曹植一手执杯,一手执壶,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在芳草地上带醉起舞,唱起无词的歌来。歌声幽怨让人泪下,灌均歪在草地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曹子建,谁说世上再没有美人了?”

一个美妙绝伦的女人声音,像琴像箫像筝像磬,从水边的一处芦苇丛中悠悠传出……

“什么人?请现身相见!”

曹植听得那声音,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呆了半晌,这才朗声说道。

“才名冠天下的曹子建,居然认为天下美人只有一位甄氏,好笑啊好笑!”随着声音,芦苇丛中慢慢荡出一只小船。划船的是一位绿衣女子,青纱罩面,衣色,纱色,都与芦苇和春水的颜色无异。

曹植带着几分酒意,有些轻狂,不同微笑道:“这位划船的大娘子,想必也自居天下美人。却不知为何青纱罩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灌均此时也从草地上爬起来,厉声喝道:“甄城王在此饮酒,什么人胆敢冒犯王驾?”

“哈哈哈,好笑!什么甄城王?不过是个带着王冠的囚徒罢了,有谁怕他!”

“你放肆!王法如山,莫非你不想活了!”灌均按剑威胁道。

曹植摆了摆了手,道:“灌兄且不要发怒,这位大娘子一定也是个美人,难道你不想一睹真面?”

“我想她一定是丑陋无比,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看也罢。不过王爷她的声音还行,哈哈。”灌均松开剑柄,不怀好意地笑道。

“无耻的俗物!”绿衣女子提起船桨,往灌均脸上就是一抽。

灌均直觉得疾风扑面,力道奇大。他也是武将出身,有实战经验,急忙往后一滚,避开这一击。然后拔出剑来,冲那绿衣女子的面纱挑去。那女子转过船桨,向灌均的手腕一击,那剑就落入了洛水。再一击正中灌均胸口,灌均刚才吃下的酒肉连同鲜血,一起吐了出来,哎呀一声,栽倒在草地上,昏了过去。

“子建,快跟我走!”那绿衣女子伸手一抓,捉住曹植的腰带,不由分说,将他提到了船上。

曹植早呆得说不出话来,眼看得那女子划动双桨,小船向洛水芦苇丛深处划去。越行越深越行越密,越行越迷,也不知是什么所在。曹植只觉得那划船女子的身上,有一种清淡的奇异香气,若有若无的,飘到自己身上,吸进自己鼻中、胸中、心中,一刹时,酣美无比。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的声音如此熟悉?”

“唉,子建你这个痴儿!你听不出是我吗?”绿衣女子悠悠地说道。

“嫂嫂!你还活着?”

“我只是活在你的梦里罢了,今天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春梦而已。你没感觉到吗?子建!”

“可是我记得正和灌均喝酒,并没有睡着啊。你真是我的嫂嫂吗?请揭开面纱让我看一眼吧。”

绿衣女子停下船,回过头来,望着曹植,轻轻地撩起了自己的青色面纱,露出一个奇妙无比的微笑来。

“真的是你,嫂嫂!如果是真的,我就以礼相待;如果是梦,我就要紧紧地把你抱住,永远不放开。”

“傻孩子,真的是梦,梦是真的。”

曹植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绿衣女子,越抱越紧,小船在水中摇摆起来。

“嫂嫂,你不是被大哥赐死了吗?”

“是的,我已经被你大哥赐死了。”

“那你为什么还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因为你一直在想念我。”

“我所有的思念,嫂嫂都知道吗?”

“是的,所有的思念我都知道。”

“我们都在做梦吗?是不是我的梦和你的梦偶然相遇了,我们才这样大胆勇敢?”

“是的,梦把我带到洛水边来见你。梦也把你带到洛水边来找我。我的梦和你的梦,终于相遇了。”

“嫂嫂的人死了,可是梦还没有死,还在寻找我?”

“是的,子建。”

“嫂嫂对我真好。”……

灌均在草地上昏迷了半晌,醒过来之后,不见了曹植,登时大吃了一惊。回到驿馆把三十几个老兵叫起来,大家一起到洛水附近寻找。又从附近的渔户人家租了几条渔船,在水中芦苇丛中四处寻找,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依然找不着曹植的踪影。当然绿衣女子的小船也没有踪迹了。魏国法律严峻,失落看守的藩王,灌均是要被判死罪,并且夷三族的。

灌均一宿没有睡着,被绿衣女子击中的胸口仍在隐隐作痛。天一亮他忍着痛,继续带人四处寻找,四处打听。据当地的老人讲,洛水之中有位洛神,名字叫宓妃,是伏羲帝的女儿,经常化形为美女,在水滨清歌曼舞,当地的年少子弟,常有迷恋宓妃美色而自蹈入水的。

灌均听到这个传说,不由吓了一跳,莫非鄄城王曹植,也是被洛神摄走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得上表向朝廷汇报了。但灌均知道失落藩王,自己也免不了死罪,说不定还会夷三族呢!当今天子虽然忌恨同胞弟弟,但那只是忌恨活着的弟弟,如果弟弟死了,不能再和他争权夺位了,那亲弟弟仍是亲弟弟,血浓于水,自己弄不好还会背一个毒杀藩王的黑锅。洛神的传说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只有再等几天,看看情况有没有变化,说不定曹植的尸体,会从洛水里浮上来。

下午灌均徘徊在那个曾经喝酒谈女人的高丘之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洛水生波,苇荡啸风。

忽然芦苇丛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歌声,歌声曼妙,由远渐近。不一刻灌均看见一只小船划了出来,划船的仍是那个绿衣女子,船头坐着的,正是鄄城王曹植。灌均以为自己眼睛花了,那个芦苇丛,自己曾经带人进去搜寻过三次,除了野鸭子,什么也没有。

“王爷!真是你吗?可急死我了。”灌均试探着问道。

“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灌大人。”曹植下了船,从容向那位绿衣女子作了一揖,然后回过头来向灌均说。

“这位大娘子,究竟是什么人?”灌均疑心重重。

“一个普通人而已。”曹植说。

“我不相信。太奇怪了!”灌均睁大着两眼,试图看破绿衣女子的青纱。

“其实,我只是在洛水隐居的一个女方士而已。灌大人想看一看我的脸吗?”绿衣女子隔着青纱笑道。

“是要看看的。”灌均咽了一口唾沫。

“看过我面孔的人,都会在三个月内死掉,你敢看吗?”

“如果真是美丽绝伦,让我马上死也行。”灌均这时色胆大了起来。曹植看得他当然也看得。

“子建,这位灌大人要看我的脸,你说让他看吗?”绿衣女子嘿嘿笑道。

“他想看,就让他看一眼吧。你的美丽应该让世人知道。”曹植含情脉脉地说。

“灌大人,你仔细看好了!”绿衣女子面向灌均,轻轻撩开了面纱。

灌均喉咙里深深地“嗬”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子建,不要忘记我嘱咐你的话。”

“我会永远记在心中的。”曹植深情地望着绿衣女子。

“好吧,如此我们就长别了!”绿衣女子放下船桨,深深施了一个万福。

“只要梦能在一起,世上就没有长别。再会吧!”曹植道。

小船又划入芦苇深处去了。

在回驿馆的路上,曹植又说又笑,神采飞扬,与以前判若两人。灌均却呆呆地不说一句话。

晚上在驿馆里。

灌均的神色稍微安定了一些,他认真地对曹植说:“王爷,你失落了一天,究竟干什么去了?”

“不能给你说。”曹植快活地笑道。

“可是,万一朝廷追查下来,我总要有个交待吧?谁都知道我在洛水找了你一天。”

“如果有人查问,我自有对答,你就不要担心了。”曹植的快活神气,让灌均大惑不解。

“不行,王爷得写个东西做证据才行。”

“我累了,不想写。其实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一定和那个美人睡觉去了。但是我在芦苇丛中找了你三次,没发现你们的踪迹。我想知道你们到底去哪里了?洛水上下游几十里,我都找遍了。”

“给你说了你也不会懂。”曹植依旧快活地笑着,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我不是想害你,只想让你留个证据,以后有交待。王爷你还是把它写下来吧。”

“好!不过你得再请我喝一次酒。”

“没问题,酒宴和纸笔都给您准备好了。”

“先喝酒,喝完了我给你写。”

“得,您是王爷,我是奴才,我听您的。”

喝了两壶酒曹植醉醺醺的,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在素纸上挥挥洒洒,一行一行地写了起来: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余告之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霭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於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体迅飞凫飘忽若神,绫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阳,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忘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写完了曹植笑道:“灌大人,这个可以交差了吧?”

灌均拿起纸仔细看了半天,点了点头,说:“虽然我看不太懂,但差不多可以向皇上交差了。不过我好像记得,那个美女还嘱咐过你什么,让你牢记来着。”

“哦,是的。但这个确实不能说。”

“算了,我也不逼你了。因为你的缘故,我看到了一位天下绝色的美人,也算有福气。这两天的事谁也不要再提了。”灌均道。

“只要你不提,我提它做什么。”

“但是,她真的是女方士,而不是洛神吗?”

“其实,那只是一场春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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