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商是不同的,自然要“修订”出个“卖点”,只是没想到结局改动得这么大,原著里全书下来都优雅的王姑娘到最后执著寻不老青春之法,甚至让“段郎”都讨厌了。然后这个临近婚姻的段郎发现了对王姑娘的痴迷只是对“神仙姐姐”爱慕的移情作用,是自己的“心魔”,转而娶了其他几位MM,其中甚至包括西夏公主的婢女,而王语嫣最后回到了疯癫的慕容复身边。
修订本在一些细节上自然处理得更加圆润通达,不过诸如新加了无崖子、李秋水、丁春秋的三角关系等等,则显得有些“书商化”。而把结局作了大修改,使人物被改变,应该可以算是金庸的“心魔”最终显现。虽然金庸在后记里说所谓心魔和无常,又说“中国读者们读小说的习惯,不喜欢自己凭空虚想,定要作者写得确确实实”,要为结尾作文化上的辩解。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列入金庸的“中国读者”行列,不过经典文学——特别是经典的叙述,想必一定要用“留白”来打成文学、文化意义上的“多元阐释性”。这样看来不是“中国读者”“要作者写得确确实实”,而是“中国作者”自己“要写得确确实实”,生怕读者厌烦凭空虚想。如此久了中国读者就渐渐“不喜欢自己凭空虚想,定要作者写得确确实实”,作者也终于有更多接口写得确确实实。金庸说自己“笨拙与稳实的成分多于聪明与空灵”,在我看来并非所谓自谦,而是的确。修订本一些地方写得太苦口婆心,生怕读者没有这样基本的阅读能力,特地的注释很多余可笑,作者叙述时候说得不满足,末尾了还要用注的方式现身说法,大大混淆了“作者”、“叙述者”、“人物”的界限,实在有伤此书给人的回味空间。
有时候常想人老了很可怕,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的事情。金庸大修著作便是如此。记得周作人自编《欧洲文学史》时,也一任以往,容忍“童年的幼稚”。其实说是“不悔少作”,不如说是承认、接纳了“影响的焦虑”。(何况对比前后版本,“少作”配得上今日的金庸,自然不必为此感到羞愧。)“影响的焦虑”对现下的金庸或许有两重:一是自我的“影响的焦虑”;二是倪匡的“影响的焦虑”,后者代笔之作虽然被删减,却对后续的情节留下了难以清除的影响,于是天龙八部成了金庸著作里既宏大又不缺奇幻的唯一的作品。过去的金庸和倪匡构成了今天金庸的心魔,在出版方更变要推陈出新、化入几十年来新心得的掩护下,一种对“固有”的偏执对抗悄但是行。改订折射了金庸的“无常”。这是金庸的心魔一。
心魔二则是对人物的塑造。伟大著作里的人物往往更多地具有自己的生命力度,也许你诞生了他/她,当他/她在你笔下成长以后,却已经渐渐摆脱了你的形塑,转而拥有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方式来展现。金庸修订之后,精心处处伏笔,看起来是要使结局有铺垫可呼应,其实未必是明智之举——这些人的塑造痕迹与转变过于突兀了。大武侠固然要体现人性的多元复杂,也不排斥葆有局部的单一与极致,人人皆可在世俗中找到对应,不如一两人永远只能“心向往之”。
心魔三则是对爱慕与痴迷的难以确切。这映射了金庸的相对短板。就像路遥笔下的农村生活总是比对县城的描述出色一样(对太空的描写则基本是败笔),金庸为所谓“心魔”与“无常”主题,把爱慕与痴迷二者强行扭转,更多地泄露了金庸对男欢女爱的把握不甚恰当。武侠本身也有点童话的意味,特别在男女情感方面。且不说金庸画蛇添足加了几个人的感情戏,单说最后说成段誉对王语嫣不过心魔,王语嫣对慕容复才是真爱,似乎要一改皆大欢喜的传统。在我看来金庸虽然注重挖掘人性和情感的“无常”,却也忽略了人性和情感的绵延。如此突兀变化,未必就是好事。当然如果从另外一个层面看,也许也透露了金庸对男女爱情的微妙变化:段誉不再痴情一人,转而段正淳一般博爱;段誉生母对段正淳的妥协与最终谅解,此时在段誉身上得到了“男人”式的复活。在金庸看来段誉从痴中脱离,在我看来,段誉却离金庸所谈的佛道更远——转向对多人的迷恋。痴情虽然执拗,与佛家有隔,却也往往意味着单纯;多情则相去甚远了。
《天龙八部》等作品诞生在金庸办报时期。办报和出版往往是两回事,办报时候想的是读者,出版时候想的是版税和出版商需要的卖点。虽然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说,不过对更多人而言,或者说对更多现在的人而言,电视传媒承担了绍介金庸作品的功能。当更多人通过电视理解金庸的著作时,普通人对金庸及其著作的美好印象都是从电视剧开始的,这也是对金庸修订的一种“影响”——也恰恰因此为了版税和出版商炒作的金庸修订其经典著作,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令人感慨老先生不如另著新作得了。也许在新版未被搬入电视之前,金庸的改订,至少在当下,未必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