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爽朗的秋季的上午,母亲忘掉了她那块玉米地和她那个厨房,跑到我身边坐着织围巾,她说,冬天很快就要到了,那意味着我的生日也到了,我的生日是在冬至那天,这个地区的冬天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将会很寒冷,更何况人们没有在屋子里面生火或是开暖气,因此妈妈说她能够想象到到时候将会多么寒冷。至于生日礼物呢,妈妈继续对我说道,我没有多余的钱,也没有多余的心思送给你花里胡哨的礼物了,我从现在起就开始为你织围巾,这是为了使你到时候即使不是在走廊上读书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阅读的时候也能用得上它;我将为你织一条尽量长且宽厚的围巾,最好将会是披巾那样,不,确切地说像是毛毯那样,那么你将会整个冬天以及仍然寒冷的早春都用得上它。
我继续阅读伴着一旁坐着的母亲的膝盖钱的篮子里越来越少的毛钱球、越来越多的围巾的已经被嵌入未来的整体之中的部分。有时候母亲织围巾感到疲劳了,她会温和地开口问我,正在念什么书,念到了什么部分,可不可以将它大声读出来,是否有些部分提到类似于她的那块玉米地的东西。母亲对她的那块玉米地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它是妈妈的财产的一部分,或许是由于它在每个春天和夏天出产的小麦和玉米的绿色已经挤压掉了世界上其他的颜色,因为这绿色在夏天和春天的每一个日子都占据着她的眼睛、大脑和身体,以致于在经历了一整个春季和夏季之后,这种占据对母亲而言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她必须在每天都能够看得到那块玉米地里满眼的碧绿、嫩绿、深绿、墨绿才算满意,好像这些绿色都为着她生长着似的,因而她在那里洒下的每一滴汗水、锄头每一次的亲吻泥土都不是一件白费功夫的事情。可是到了秋天,转眼间,金黄色将绿色取代了,母亲很能理解这种颜色的转换,因为她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季节,自然懂得这里面的规律,她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等待秋天,冬天,直到春天的来临。她尊重其他的颜色,但是她总是惦记着那些绿色,春天里和夏天的绿色们。
我对母亲说道,有一些诗提到了玉米地或者是绿色的小麦地、黑麦迪、燕麦地等等诸如此类的。那太好了为我念念它们吧,我从没有读过诗,但是我很想听听,母亲说道。实际上你还是在惦记着那块玉米地,在已经收割了玉米的秋天,你还惦记着它呢,好吧,我为你找几句,我记得我是看到过那些诗句的。
我只是惦念着家里的那棵老柳树,
它会在春天里飘出一串一串的白色柳絮,
可以冒名顶替有黑色棉籽的清香的棉花,
在冬天里用它做填充你过冬的棉衣,
使继子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冻得半死。
这是一首阴暗的诗,妈妈说道,这使我想到一出戏,一出我从来没有看完整过的戏。那里面就有这样一个继子,在冬天不得不穿后娘做的用棉絮填充的衣服,还得干很多活儿。可惜我只记得这出戏的这部分悲惨的故事,我记得那里的北风如何地呼啸,那个孩子如何地冷得跺脚、痛哭,那个后娘如何心狠,那个春天的柳絮如何地飘啊飘啊在门口那里结成厚厚的一团。但是这个戏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才对,里面应该有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父亲,也许这个父亲看到自己的亲生孩子受到这样的虐待会,会怎么样呢?会赶走那个可恶的、心狠的妻子?把她休了吗?还是怎样呢?我永远都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可是它应该有个结局的,但是我恰恰只记住了这部戏里面最悲惨的部分。
我对妈妈说道,那没有关系。根据她现在说的这部分故事的大概轮廓就能够利用网络来查出那究竟是哪一个故事。我来为您找找看。找到了吗?是的,我找到了,这是一个叫做“芦衣顺母”的故事,那个可怜孩子的父亲果然发现了继母虐待自己的孩子,打算要休掉她,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还跪下为继母求情。继母因而被深深感动了,以后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看待。
这个结局竟是这样的吗?为什么我在看戏的时候只记住了那个小孩子的可怜以及那个继母的恶毒呢?母亲说道,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主要对着这凄惨而现实的部分描写,以致于我将那个美好的圆满的结局都忘掉了。
哎,妈妈,他们就是这样子,他们都是这样子。似乎那些受的苦不够似的,似乎那些受的苦真的能够补偿似的,如果真的能够补偿的话,又何必对这一部分大加渲染呢?既然大加渲染了,为什么能够认定大家都会原谅那些曾经吃过的苦呢?这是一出多令人厌恶和恶心的戏啊!好像那个小孩子吃的苦真的是能够被原谅似的!那些泪水不能够被原谅,那些泪水不能够被抹掉,那些呼喊,那些哀求。它们将日复一日地在这个世界上呼叫,在黑色的白杨树林里面,在蓝色湖水的幽深里面。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我继续说道,或者是说在我的笔记本上面写道,这是一个过分古老的故事,以致于光是谈起它就显得可笑了。时间将一切都变得古老,将一些东西叠加到另外一些东西上面去,于是那埋在最下面的就变成了化石。那些化石般的故事不允许现在的人们以一种古老的严肃态度对待,它们似乎早已经通过漫长的时间乞求到了宽恕和原谅。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