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蚀。
寂空沓冥无边无涯,如浓墨厚重的阴翳铅云此刻主宰了天幕。
日月失色天地无光,彤日淡去了往日的光辉,徒留下一轮可被目视的模糊轮廓,纵使如今正处午时,光线也形同夜晚晦暗朦胧。
“呱呱!”
道旁枯黄近朽毫无生机的树木枝杈上,一群乌鸦栖宿于此,不时发出桀桀的唳鸣声,漆黑深邃的眸子映出通往行刑台前道路上的绰绰人影,似受到惊扰,它们忽地齐齐振翼而飞,黑羽纷落,奔向天空那一轮,黑日。
“当一个人,真正想要改变世界的时候,才会发现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此刻正值青春韶华的少女——卡莲·卡斯兰娜在黑袍执刑人的押解下,一步步走向行刑台。
湛蓝似海如梦如幻的明眸若含秋水,足以令任何人为之惊艳动容,微低的螓首后贴伏着一束银白的单马尾麻花辫,交结满目,一袭素雅的纯白修女服更是为她添了几分圣洁气息。
若非亲眼所见,真是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圣女会身缚镣铐走上象征罪孽愆尤的行刑台。
“啪嗒!”
少女迈步踏入地面淤积的积水,顿时,水珠迸溅,平静的水面漾开一道道觳纹涟漪,反复回荡,久久不散。
“圣女为民众付出了一切,可换来的却是无情的镣铐和绞索。”
前方愈来愈近的,是通体融入黑暗仿佛添上了浓浓血色的大教堂,殿堂尖顶处群鸦翔集,徘徊不定,似在等待死亡的资粮。
另一时空。
入眼是近乎浓郁到化不开的殷红血色。
仿佛来到了生命禁区,这一隅血色空间内看不到任何生命活动迹象,颓圮的建筑遗址与隳毁的城市丘墟随处可见,目光所及,皆是末日降临般的废土地带,上方虚空处幽浮着无数建筑残片,趋于静止,悬而不落。
林林总总透出一股诡异与不详气息。
“咳……”
身着纯白制服,长发过肩的男子——奥托·阿波卡利斯搀着左肩,一深一浅地踉跄独行在如沙丘逶迤连绵的血色大地上,身后留下一连串跋涉的足迹脚印。
但是男人的视线并未集中于此,他的目光只是遥遥望向远方的虚数之树。
那是一株原本只存在于概念意义上的神木,蔓延丛生的枝杈象征了命运的趋势走向,无数光点的明灭代表了生命的轮回往替,这株虚数之树是如此庞大,哪怕男人站在它脚下,也犹如芥子之比须弥,渺小如烟尘。
“世界如此混沌,它既不公平,也不合理,它迫害英雄,滋养恶类。”
男人轻声述说着世界的残酷,然这一隅血色空间仿佛受到惊扰,大地震颤不已,自地下囫囵钻出无数具沙土所化的血色人形傀儡,它们木然抬起头来,毫无感情的血瞳直直望向眼前的擅闯者。
“丑陋遍地,美好无存。”
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自嘲地笑了笑,他朝前方虚空盈盈伸出手去,下一秒,一把仿若鎏金染就的赤红大剑如受感召般浮现在他手中。
拟态·第七神之键·毁灭之键,天火大剑!
“世界的恶意,就由恶人来斩断吧!”
男人毅然决然开口道,似流苏倾泻的金色长发如雄狮鬃毛般狂舞不已,碧如琉璃的眸子斗射出昂扬的斗志,他的身畔亦燃起腾腾燃烧的火焰,其势熊熊,似一经引动,再难湮熄!
天火出鞘!
目光再次拨回原时空。
修女在黑袍行刑人的押解下走向行刑台,台下围观的民众陷入一片窃窃私语。
“她……她不是卡斯兰娜家族的卡莲么!身为统领女武神部队的队长,更是天命的王牌女武神,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唉,我听说她是屡次出言不逊,惹恼了天命高层……”
“这……真是太可惜了,我记得她与主教大人的小儿子奥托还有婚约在身呢……”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她缓缓踏上行刑台的木梯,黑袍行刑人为她套上一道粗壮的套索,修女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空灵澄澈的眸子亦是古井无波,她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似是接受了这悲惨的结局。
但是男人不接受!
风声猎猎呼啸作响,伴随急促如鼓点的迭迭脚步声,一道煌煌的炎光于血色大地急驰而过,男人双手掣炎之大剑高高跃起,以无可抵挡之势重重劈斩,一道炽烈的火光应势而发,贯击向身前如蚁聚的傀儡群。
“轰!”
硝烟弥漫汹涌的爆炸掀起层层气浪迅速朝周遭辐射开来,敢于挡在他前方的傀儡,都在这摧枯拉朽一击下,土崩瓦解,飞灰烟灭!
天火一击瞬间清空出直径逾十米的真空区域,却也令男人陷入了重重包围中。
剩余的傀儡齐齐朝男人扑去,男人挥动炎之大剑,炎光流转,光焰升腾,执剑将近前一具傀儡拦腰斩断。
但在接下来的下一次挥斩中,大剑如受重创发出阵阵哀鸣应声碎裂,神兵毁弃,男人的脖颈处迅速蔓延起被崩坏能侵蚀的可怖纹路,且很快朝头部蔓延。
“呼……”
“这是她和明天之间的距离,这是世界对她的无情反扑。”
男人对此仿若无觉,他再度扬起右手,一股金色漩涡于掌中汇聚,不过须臾,一柄造型繁复的骑士枪迅速凝成。
拟态·第六神之律·创生之键,黑渊白花!
“但她的信徒,绝不会因此放弃!”
男人双手擎枪,如同战场上陷阵冲锋的无畏骑士,单骑当先,一往无前,枪出如龙,辟易千军,以骑枪的锋锐轻易洞穿了数具傀儡的躯体。
眼角余光中数具傀儡无声无息飘忽至男人身后,它们想要趁他不备发动攻击。
男人及时抛却骑枪,跃身躲过,傀儡们不依不侥,想要趁势追击,但下一瞬,一柄相对轻巧的鎏金剑刃直直插入一具傀儡头部。
那是……
拟态·第十神之键·支配之键,轩辕剑!
落地后的男人双手执剑,以剑技·二刀流于傀儡群中卷起杀戮风暴,所过之处尽皆披靡,当终于冲出重围后,男人大口地粗重喘息着,但还未稍做休憩,瞳孔便急缩至最小。
前方残存的傀儡们汇集聚合成了一只体型恐怖的怪物,如黑铁浇铸的庞大身躯,墨绿的兽瞳透出渗人的阴冷残暴,它昂首冲天发出一声怒吼,声浪阵阵,暴戾十足!
行刑台处。
耳畔传来四散人群惊恐的呼喊,原本静待死亡的修女满是疑惑地睁开双眼,待抬起头时,她看到一只通体紫黑的巨大崩坏兽扑向了人群。
在场的普通民众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如虎入群羊,它在人群肆意屠戮无辜,行刑台前的广场已化作火海覆卷生灵哀嚎的修罗场。
绞刑架上的修女未有迟疑,她果断砸碎枷锁,挣断绞索,而后纵身一跃,跳向熊熊燃烧的火海。
纵使身负莫须有的罪愆与污名,不被世人理解;
纵使脖颈套上了绞刑架的绞索,即将迎来死亡的结局;
纵使在场的围观者中无一人为她出面求情宽释……
可她仍是将守护誓言铭之入骨的卡斯兰娜家族女武神!
血色空间。
男人被怪物抬肢一拍,身形如炮弹般倒飞出去,他以双剑按地,犁出两道逾十米的深深剑痕才勉强站稳。
方刚刚站稳眼角余光中,那只怪物已纵身一跃径直扑来,他只能支起双剑,以正面强行承受了怪物重重一击,强大的冲击力如排山倒海,一时间,原地炸起如潮气浪,血色尘埃如氤氲雾气渐次弥漫开来。
弥漫视野的血色尘埃中,数道鎏金锁链似破晓的曙光,击穿混沌飙射而出,如潜龙游蛟道道穿行,禁锢住了眼前怪物。
正下方方才还显颓势的男人双手高擎起一尊黄金十字架。
拟态·第十一神之键·约束之键,犹大的誓约!
趁着怪物动弹不得,男人跳上怪物的身躯辗转腾挪,动作轻敏犹如猿猱,他很快便找准了目标,高举起黄金十字架,对准怪物的头部,重重砸下。
黄金十字架映出有如蜃景摇曳的霓虹光晕,一十三支光矛齐射,霹雳与雷光交织纵横,受此一击,怪物的头部仿佛脆弱的晶体,猛地崩解裂开,静止了片刻后,势如山崩,怪物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原地迸溅起浩瀚的烟尘。
躲闪不及男人重重摔在地上,他勉力从地上支起身子,喘息着望向前方的虚数之树。
一步之遥。
近在咫尺。
另一时空。
跳下行刑台的修女看到崩坏兽即将把魔爪伸向一个幼童,无瑕他顾,她当即挺身扑过去,将自己当做了保护幼童的屏障。
男人也终于来到虚数之树前,怀着无比的期待与希望,男人朝它缓缓伸出手去。
忽然他的胸前炸起一簇艳丽的血花!
修女也在幼童的尖叫声中,被崩坏兽的勾刺洞穿了娇躯。
男人缓缓低头,愣愣看着贯穿胸膛的墨绿色触须,脸上满是不信的神色。
下一刻原本倒地的怪物飙射出无数触须,男人的身躯瞬间被洞穿得体无完肤,他的视野被血色笼罩,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朝前方伸了伸手,却再也使不上力,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再也难以维继,一如折翼之鸟,坠入深渊。
意识混沌间他的眼前浮现出修女的窈窕身影,她似沐于道道柔光中,轻盈转身,嫣然一笑,笑颜花绽,动人心魄,给予了男人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是啊,我还不能放弃,我怎么可能倒在这里!’
男人睁开眼睛,原本迷离涣散的目光已恢复清明,忍着巨大的痛苦,他强行挣脱了贯穿身体的根根触须。
无声无息他的掌心浮现出一个光华流转的规则六面体,它没有华丽精美的外观,也没有雕琢古朴繁复的纹路饰样,却于至简中诠释着世间真理之秘,近前静心聆听,似能听到佛佗禅唱,菩提纶音。
第一神之键·启示之键,虚空万藏!
肇始于前纪元,包罗了前纪元文明近乎所有的知识典籍,能够有限度地复刻使用者理解的任意物品,是最接近于全知全能,如神明权柄一般的造物。
而在华夏古籍中,它相传是佛陀入涅后的舍利子,唯大智大慧者方可持之。
“人一旦魂飞魄散,就无法再起死回生。”
男人轻声述说着这个残酷的真相。
“世界允许意识匹配新的容器,却不容许容器收集消散的意识。”
掌控虚空万藏后,他的身后凭空浮现出一道澎湃的能量瀑流,无声无息,那个怪物没于其间,瞬间便湮灭无形。
随手丢下虚空万藏,男人手提炎之大剑艰难走向虚数之树,一步一顿,再不回头。
“想要拯救唯一的她……”
他将手按在虚数之树体表的光幕上。
“我只能,在过去创造出新的可能。”
下一刻虚数之树如有灵性般轻轻摇曳,光芒流动,似与他发生了律动共鸣,树干上蔓延生长出新的枝干,命运的脉络再次延伸,开始衍变新的契机与可能。
“啊,这另一个未来……”
望着眼前这一幕,男人的嘴角微微绽起笑意,一如重归纯朴的赤子。
“将是,属于她的时空……”
如同被黑白照片定格住,时间于刹那间停止了流逝。
弥漫硝烟的广场前火势依旧熊熊。
被贯穿了身体的修女还在与崩坏兽僵持角力。
不知何时笼罩城市上方的障壁浮现出道道裂痕,而后如脆弱的玻璃般片片碎裂,阴霾终散去,天光破层云,久违的光明重现于大地。
修女倒退着推开崩坏兽,行刑台前的广场火势悄然熄灭。
向来神秘莫测既成定数的命运,被人为地修改了!
缥缈云间天穹之下,遍体鳞伤的男人双手紧握炎之大剑,驱掣流岚狂风,裹挟雷霆光焰,身化流星,自天际翔落。
这一幕恍若神降!
纯白不可视的神祗手持达摩克利斯之剑,自神国降下审判涤荡罪业与不洁,剑刃昭昭,躬行天罚!
望着岁隔五百载方才相见的挚爱,两人曾经共处的片段自男人眼前匆匆逝过,没有停留,男人冲向了曾令她香消玉殒的崩坏兽,与之一同化为了飞扬天地的浩渺烟尘。
修女回身护住身后的稚童,待烟尘渐散后转身看去。
无数光华划破天幕转瞬即逝,城市于白昼下了一场绚丽的流星雨。
“卡莲,活下去。”
她听到了一道既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待急转身望去,四下孑然,再无旁人。
这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最自私的事。
也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最无私的事。
午后的丛林蓊郁苍翠,伴随日头下移,林间光影也渐次变幻,婆娑树影间漏下了点点斑驳的细密光斑。
林间草地上静静停泊着一只做工略显粗糙的木飞机。
金发的少年与银发的少女于林间欢笑着追逐打闹,他们跑着,笑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
在少女的期待注视下,少年举起木飞机,用力朝天空抛出。
五百载人生经历走马灯般从男人眼前一一逝过。
他曾亲眼看着卡莲死在自己眼前,那一刻,当紧抱着少女渐冷的身躯时,世界再度失去了五彩斑斓,只余下空泛单调的灰白。
他曾亲手弑兄屠父,溅得浑身血污,以铁与血的强势手腕登临天命主教之位,当初那些审判她的人都被他一一清算,可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曾以活人进行了一桩桩堪称泯灭人性的崩坏实验,他背负的罪名罄竹难书,毋庸置疑。
他曾与第一任理之律者会晤交谈,最终却因理念不合分道扬镳。
他曾因实验品A310的善念而心生触动,一度动摇起内心的信念,开始相信起所谓的灵魂之说。
他曾于第二次崩坏时期,于西伯利亚雪原以小丑身份操纵局势,玩弄人心。
他曾付出巨大的代价进入西琳的意识,进而窥见神明获得神谕。
他曾实施了实验品A423计划,企求获得可控的律者。
他曾与世界蛇首领凯文面谈,虚与委蛇。
……
这一切的一切,只为了复活五百年前逝去的她。
踆乌西沉日之夕矣,暮霭沉沉,绮丽霞光中,木飞机动力耗尽,摇摇晃晃着坠落向田野。
金发碧眼的男人俯身捡起木飞机。
随后他抬头望向头顶璀璨的星空。
群星璀璨天河绚烂,若恒河沙数浩瀚无尽,间或有流星自夜空划过绚烂的轨迹。
真美啊。
男人至今仍记得,与她邂逅的那个夏夜。
那夜一如此时,静好如初。
那夜一如此时,可堪入画。
那夜斜倚肩头的她睡得很熟,十指相缠成扣,却是最能令自己倾慕与憧憬。
少年慕艾。
男人至死是少年。